冬日的阳光，穿过窗户，明目张胆地铺在床上。

看着这幅画面，实在忍不住想要把书带过去看。于是乎，拖起一张瑜伽垫，在床边的阳光地摆好，盘腿坐下。

没想到，摊开书的一刹那，像是打开了一个宝箱，书页上满是阳光，金灿灿的一片，连字都看不清楚。书中自有「黄金屋」，古人诚不我欺。正恍惚着，一抬头，天上那坨大金饼，狠狠地闪了我眼睛一道，似乎是在提醒说，大白天不要做梦。哼，还以为冬天的阳光，都是温温柔柔的呢。

随我一起去晒太阳的，是谷川俊太郎的《一个人生活》。这个日本老头，目下 89 岁，结了三次婚，离了三次婚。最后一任妻子，是我很喜欢的绘本作家佐野洋子。导演川村元气曾经采访谷川俊太郎¹，聊到婚姻，谷川说，佐野洋子是一个出色的批评家，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问题。但由于住在一起，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被批评的。结婚六年后分道扬镳，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。

离婚后，谷川俊太郎和佐野洋子分别过起了独居生活，也各自出版了随笔集。谷川的是这本《一个人生活》，佐野洋子则写了一本《没有神也没有佛》。虽说是晚年随笔，却丝毫没有「独居老人」的孤寡寂寥之气。

有人曾问谷川俊太郎，一个人住的话，每天回家，没人给自己开灯，也没人给自己准备热饭，不会感到寂寞吗？谷川却回答说，回到漆黑一片的家里，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，反而会松一口气。要是有人的话，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。

他还写了一篇文章《为一个人生活辩护》，说自己虽然还存有与人白头偕老的念想，但也做好了一个人生活的准备，比起相互依存、相互群暖的家人，还是跟关系不密切的人组成家庭更好。也就是说，自己是自己，他人始终是他人，这种不依赖他人的生活，便是独居者的生活。

独居既然没什么可怕的，那么，衰老呢？

谷川俊太郎在书中写道，他四十多开始老花眼，牙齿也是掉的掉、摇的摇。让我想起韩愈的《祭十二郎文》「吾年未四十，而视茫茫，而发苍苍，而齿牙动摇」。一旦到了年纪，身体逐日衰败，万般不舍却又无可奈何。人大多都是怕老怕死的，所以市场上才会有那么多抗氧化、抗衰老的商品吧。

谷川却说，老了有老了的乐趣，自己对抗衰老的兴趣不大，不如去享受衰老。比如老了以后，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，人活得便轻松，再加上社会对老人的要求也不多，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，好好地度过余下的人生。

我在《和伊壁鸠鲁一起旅行》一书中，看过相同的论调，伊壁鸠鲁认为老年才是人生的巅峰，「幸运的不是年轻人，而是生活美满的老人。因为青壮之人朝三暮四、心猿意马；而老人则安靠于港湾中，坚守真正的幸福。」想起以前在成都生活时，同住的一个女性朋友，那时才 20 岁出头，常跟我说，想早点变成老奶奶。我不解，干嘛想变成老年人呢？如今才明白其中的意思。

有人可能会说，谷川俊太郎是个男的，老了变丑也无所谓。但对于许多爱美的女性来说，带着一脸皱纹老去，人生还能有意思吗？说完全不在乎，当然是谎话。连佐野洋子这种常年调侃自己鼻孔大，长得丑的人，老了以后每次照镜子，都要吓得半死，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个骗子。但是，佐野洋子说，正因为自己是个丑女，所以性情乖僻、脾气差一点也就无所谓了。这种破罐子破摔式的想法，反而让自己活得轻松起来。

佐野洋子在《没有神也没有佛》一书中，细致地描写了衰老的面貌，比如她老妈妈拿掉假牙的样子————上唇陷入下唇里，顽强的皱纹以嘴巴的凹陷处为中心，呈放射状四射出去，像屁股的洞；她自己的手背皮肤松松垮垮，可以轻易地堆出一个富士山；身边那些老家伙们的脸，也从圆形变成了四角形，连家里养的那只老猫也不例外。能描写得如此刻薄又传神，让人忍不住发笑，看来衰老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

我现在才 30 岁出头，离真正的衰老还有些时日。但不免也会觉察到身体起了变化。从去年开始，天气一冷，我的手指尖和脚后跟就会开裂，全天候隐隐作痛。一开始以为是洗洁精毒害的，后来一想，估计是年纪大了，皮肤水分开始减少。回想起小时候，每到冬天，姑妈的十个手指头都缠着白色胶布，就是因为开裂。这难道是遗传吗？说实话，我不想变成那样，很痛。于是，也开始买一些润肤霜和护手霜，每次都买一大支，但生性不喜欢涂涂抹抹，总是放到过期。

一边看着书，一边想着，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。这时，连脚后跟的死皮也开始耀武扬威，得劲地刮起袜子来。我连忙起身，拿起台上那一大支欧舒丹，脱掉袜子，仔细地涂起脚来。这支护手霜的外壳是铝皮，霜体接近固态，拿在手里，冷冰冰又硬邦邦，可能也过期了吧，我想着，右手涂着脚，左手翻了一页书，还希望谷川俊太郎不要怪罪。

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，但能看见阳光，便觉得有希望。

前日冬至，想起读库复刻的「九九数寒图」。图上九个字，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，每个字九划。从冬至起，每日写一划，九九八十一天后，九个字齐备，春天也来了。不失为一种颇为雅致的等待。

我呢，俗一点，就阳台看书涂脚待春风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