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个短篇

2022.05.22

你怕死吗?

我奶奶九十多了。

妈妈给她送饭,常常跟我抱怨:

「你奶奶这一两年特别怕死。这也不吃,那也不吃。以前她最喜欢吃鱼了,现在也不肯吃,说吃药不能吃鱼。这有什么关系咯?我每天都烦死了,不知道要做什么菜给她吃。」

一天,她抱怨完,我问了一句:「如果换作是你,你会怕死吗?」

我妈沉默了半响,说:「应该也会吧。」

她曾经跟我说过一个梦。梦里,她被日本兵捉住,对方拿枪指着她。她害怕自己被打死,立马就跪下来了:「我什么都说,什么都告诉你们。」随后又开始不安,自己怎么就成了汉奸,以后别人该怎么看她。

在说这梦时,妈妈满脸都是笑,一半是「我怎么是那种人」的讪笑,一半是「幸好这只是个梦」的喜笑。

梦是假的,但反应是真的。谁又不怕死呢?

前段时间跟师姐散步,聊到最近的各种天灾人祸,聊到彼此的生活还能照旧,不过是运气好而已。世事无常,说不一定哪一天,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,会一瞬间灰飞烟灭。我跟她说,如果下一秒就要死去的话,我想自己可以接受,好像想做的事情都做了,我没有什么遗憾。但把自己代入到妈妈的梦中,想象着被人虐杀的场景,又忍不住开始怀疑,我真的不会害怕吗?

当我们在害怕死亡的时候,我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呢?

对我妈来说,她或许是在怕痛(她一直很怕痛),无论是被人刺一刀,还是被人打一枪,估计都会痛到发抖;她又或许是在怕即将被人伤害的这个念头,毕竟人是可以被吓死的。但仔细一想,这种害怕,不是在害怕死亡本身,而是在害怕遭受伤害。这大概是生物的一种避害本能,就像大草原上的羚羊逃避猎豹的追捕一样。

所以,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又是什么呢?

我猜,那也许是一种对生命终将消亡的恐惧,是一种因为害怕失去,而不愿撒手的执念吧。当一个人遭遇巨大的变故,当他之前认为不会改变的东西,突然间都消失的时候,即便身体健健康康,也会产生一种快要死掉的感觉。而且有时候,光是想象这个场景就已经让人难以承受。

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,失去现在所拥有的,还未来得及拥有的一切,并逐渐被世人遗忘,这才是人类独有的死亡恐惧吧?毕竟,一只趴在地上晒太阳的狗,不会产生这样的烦心事。

我的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了,每次问她是哪一年出生的,她都会说是民国 xx 年,恍如另一个时代穿越过来的。原来,活到这把年纪,也是会怕死的。虽然有很多东西都吃不动了,享受不了口腹之欲;虽然住在一起的媳妇也比较厉害,每次去见她,都会偷偷对我抹眼泪;虽然平时总是这里痛那里痛的,但奶奶依然在害怕,依然没有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。

我想去问奶奶,她是在害怕什么?

但我不敢,我怕奶奶伤心,也怕别人说我不孝。

局外人

我的内心始终背负着一个不孝的包袱。

回头看,那个包袱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种下的。那一年,我外公去世。

还记得那是一条上坡的路,崎岖不平。几个男人用担架把外公从医院抬出来,让他回家。男人们走得很快,我跟在旁边,外公突然哼了一声。一个妇人嘱咐道,动作轻一点,不要让他在路上断气。

如今我才意识到,当时就是在跟死亡赛跑。

外公被挪到床上,大家又忙了起来。妈妈没工夫搭理我,我便在靠近门口的地方,找了个位置站着,跟聚拢在床前的那些大人之间,懂事地留出一条过道。

我站在他们背后,看他们把外公的衣服脱了,像是摆弄一具玩偶一般,给他换上寿衣。看到外公赤裸的身体,我既惊讶,又难为情,什么时候他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?我难以接受。然后,我看见外公扭过头来,越过床前那些肩膀,遥遥地望了我一眼,或许他有很多话想说,但那个眼神如同他的身体一般无力,我什么都读不出来。

哭声像山海一样爆发,我知道外公走了。

听着妈妈的哭喊,我的眼泪瞬间也流了下来。在场还有一个中年妇女,我不知道她是谁,也许是请来哭丧的。她在一边唱着嚎,一个曲调一直重复,我听不懂她在唱什么,但有一句我听懂了,她改词提醒我妈,不要把眼泪落在外公身上,不然他来世会是个瞎子。

我一下就笑了。

在场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笑了,我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,它就像一个丑陋的伤疤,至今都令我羞愧无比。

很多年后,我看到一本关于笑话理论的书,说出乎意料的东西会使人发笑。我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笑,即便现在有了理论支持,我仍然认为那个笑,非常不合时宜。

外公是一个很温柔的男人,对人说话从来都轻言细语。记得小时候,他从背后抱着我,剥糖给我吃,他的手指很瘦,像树枝一样,一节一节的。

但我对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么多了,再怎么努力回想,能写下来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。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墓在哪里,虽然就在外婆家后面的山上。我心里很不愿意承认,但这么多年,我确实没有想过要去看看。

所以,我也不明白我在哭什么。

身后事

有一次妈妈问我,她死了以后,我是不是会把她拉去火化?

我回:「当然啊。」

她就不说话了,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,又蹦了一句:「我就知道你会把我送进火葬场,我就知道你是个冷漠的人。」

当时我很纳闷,心想,重点是到时候我去哪里找地埋你啊?

老家的城郊有一座山,我的父系祖先,很多都葬在那座山上。后来不准土葬了,又说那座山以后要推平。长辈们纷纷坐不住了,这不但夺走了他们入土为安的念想,还想把我们的祖坟刨掉?

突然想起系里有个老师,曾经跟着考古班下工地,说挖到了当地一个家族的祖坟。农民们扛着锄头,拿着族谱过来要求赔偿,老师用他的专业知识,忽悠了老乡一顿,说那其实是一副女性骨架,不是男性。实际正好相反。他在上课时,像讲笑话一样讲给大家听,他帮考古那批人省了不少钱。但从此以后,我对那个老师再无好感。

还在上海的时候,有一次我在复兴公园散步,走着走着,突然发现脚下的石板上有字,一看,一块一块都是墓碑,有洋文的,也有中文的。我一下就幻灭了,即便是花了大价钱买了墓地,即便是装备齐全地埋在土里,又如何呢?几十年后,说不定就会因为一个光鲜或无耻的理由,被推平,被拆除,上面盖起万丈高楼。这真是比镇压在塔下还晦气,一座塔顶多就七八层,里面也没什么人走。要是大楼的话,那就……

之前看谷川俊太郎的《一个人生活》,里面提到她和前妻佐野洋子怎么规划自己的身后事,我也忍不住想了一下。假如有一天我死了,谁来操办我的丧事,就请把我烧成灰(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),洒在湘江河里吧。具体的位置我也选好了,就是靠东洲岛那一段,说不定我还能遇到王夫之的鬼魂,在阴间跟他读读书,聊聊天,岂不快哉!

但我最欣赏的方式还是天葬,把内脏掏出来,身体剁成一块块,分给动物们当食物,就像我们平时做饭一样。这一辈子吃了这么多肉,是时候还给它们了。只希望到时候它们不会嫌弃,我的肉又老又酸。

尘归尘,土归土,我归自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