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摘|光幻中的论语

2023.01.16

《光幻中的论语》

《光幻中的论语》
副标题:十七年电影的导演逻辑
作者:徐皓峰
豆瓣评分:8.4

如鱼在水中,感觉不到水,鱼可能觉得是在飞。人在传统里,感觉不到传统。革命发生在旧世界,旧世界被革命文艺保留下来,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大规模的影像资料了。

鱼可能觉得是在飞,妙!

我跟外地同学说:“北京话文雅。”同学们不信。大众媒体上的京腔,是一股伤透心后的戾气,张口要骂人的劲。

印象中的京腔很油。

老北京的原有民风,是阶层融合,四品官跟马车 夫坐一条长凳吃早点,大学教授扶电线杆子跟年轻人聊天。阶层融合,讲话得有礼而动听,正是戾气的反面。

解释下“扶电线杆子聊天”。京城老礼,谈事不能边走边说,对来谈事者不礼貌。也不能站着谈,显得不尊重所谈的事。

边走边说,只能说次要话题,“天气真好,家里都好吧,心情好吧”一类。要说具体事,必须坐下来,来不及去茶馆,也要坐在路边石头、台阶上,没地方坐,就扶着附近房屋的墙面吧。

扶着墙,也算有支撑,等于坐了。有了电线杆子后,就扶电线杆子了……那些扶电线杆子的人,再也不见了。

有意思。

组织人的特征,是法国的眼、俄国的手。

长子被组织送去俄国学习,归来后,俄国人般搂搂抱抱,见到妈妈先搂住,跟人说话要一直攥着对方的手。母亲在组织里生活已久,对此习惯。

领导们似乎都曾留学俄国,向母亲交代大事,攥着母亲的手,说完话才放开。

p. 15

这种习惯,原来是从俄罗斯进口的。

这种高亲密度的肢体接触,不是亚洲正常人家本有,但亚洲的江湖人有,江湖人勾肩搭背,紧贴身体,为表明身上没带刀,让对方安心。

p. 16

勾肩搭背,原来如此。

亚洲正常人家教育,在众人面前流露私情为不雅,肢体接触更不雅。所以有这样的习俗,丈夫外出日久,归家后,妻子不能立刻迎上去。感情一打开,就没完了,你俩没完了,别人怎么办?以前都是大家族,父母、兄弟、妯娌、孩子住在一起。

所以家礼是,丈夫归来,妻子远远看着,不上前。 丈夫跟父母、兄弟、孩子都打了招呼后,由兄弟媳妇劝告:“别光顾跟我们说话,快去看看夫人吧。”夫妻俩才走近,去属于他们的私人房区诉说私情。

p. 17

大家族住在一起的习惯。

最小的孩子也没有嫉妒心,他最小,情感上最得宠,也有经济保障。元朝在民间的留痕,是草原上的 “老儿子守灶台”的习俗,结合进汉地遗产制度。

老儿子守灶台——灶台代表家,老儿子——最小的孩子。草原上,最小的孩子因为陪父母晚年,所以要分遗产的大份,哥哥姐姐们出门打拼得早,你们自力更生吧。汉地修正为,父母最后住的屋子天然归小儿子,或是像给女儿嫁妆般,给小儿子留下一大笔额外的钱,不在遗产分配总额里。

p. 31

我们家就是。

传统男士遵照《大学》,要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。男人概念的“家”,是公卿的封地,起码是管理一座城。女人概念的“家”,才是家庭,治理方式参考男人管城,历史经验,管理一地一城,凭的是公平。

失去公平,城毁地销。

政洽上的惨痛教训移植到家庭,忌讳偏心偏爱,平等待小孩,是传统母亲的素质。肯定有最喜欢的一个,但口上不说,事上不显露,到死是秘密。让孩子们猜到,生出嫉妒,做母亲就失败了。

p. 32

论如何做母亲。

贫贱滋生罪恶,越觉得自己受欺负,越觉得偷别人、毁别人应该。

p. 35

精辟,我穷我有理。

《小兵张嘎》中有位爱哭的村长,张嘎出村找部队,他淌泪送行,结尾跟张嘎重逢,也是见面先哭。村长形象,九十年代初还普遍,来源于生活。

我们下乡结束,村人送行,由女人撑场面,大妈大婶说漂亮的送别话,村姑们给笑脸。大叔大爷们都沉痛。村长一定哭。好几个村,都这样。

农民们有智慧,选感情最脆弱的人当村长。

这种人一定对大伙好。

p. 110

现在的村长都是大贪。

老钟叔角色是标准客串,在影片开头被日军抓走,之后不再出现,直到影片结尾,才被八路军教出。他出牢房的一刻,跟营救同志像苏联人一样深切拥抱——显示出,虽然是农民外观,毕竟是国际组织。

传统男士之间,是没有拥抱这类大面积肢体接触的,是拍肩、拍大臂,力度以不刺激皮肤感受为标准。所以拍别人的手,不能拍手背,要拍在袖子遮蔽的腕部,避免碰皮肤。

拍后背,同辈人少见,长辈对晚辈、主人对佣人可以。拍头顶、拍脖颈,更不准许,那是大人对小孩的,成年人之间这样拍,是侮辱性的,这么拍,别人会急。

拍,是碰一下就离开,忌讳贴住不放。老钟叔的拥抱,只能对同志,他要这么抱农民,农民会反抗。

片中的村长,就很准确,跟张嘎重逢,一见面就哭。张嘎要拍他大臂,表示安慰,村长急忙往后躲。心态是,虽然我哭了,但我毕竟是长辈,你没资格安慰我。

片尾的军民大联欢场面,如果是苏联电影,肯定三五人一团,搂搂抱抱。咱们则是人跟人之间站得都有缝隙,大家站得如此近,已经很高兴了。

p. 120

笑死,你没资格安慰我。

写作,事先计划的大纲、情节线、素材,所起的作用,只是让人开始写作。写着写着,灵感一来,就成了另一回事了。写作的结果,一定不是开始想写的东西。灵感到来,预先设定的就显得愚蠢,这是写作的乐趣,犹如进了鬼屋,不知暗处会蹦出什么东西。

p. 243

即兴写作的趣味。按提纲来写,如同完成任务般索然无味。

平日,见不到奶奶的愁脸、苦脸,她跟我们讲:“喜欢别人,愿意看到别人好,你就永远能碰上好人。”

p. 286

愿意看到别人好,你就永远能碰上好人。